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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章 青女过长安(七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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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霏这事儿看着好办,似乎就是白雪亭对皇后吹吹耳边风,内里实则好一通弯绕。

说白了,她也不是皇后亲女儿。郭询对她的疼宠几分真几分假,白雪亭自己都不敢确定。

甚至郭询对这门亲事是什么态度,她也不敢妄下定论。

求到圣人面前更不可能。

一,白雪亭在圣人那儿没那么大面子;二,文霏在她这儿也没那么大面子。

白雪亭思来想去,半个可用的人都没有。

明日她还要轮值,眼见着天要黑了,她便清空脑子躺下,心想不行就威胁郭十六退婚,反正她当年把郭十二揍个半死,郭询也没拿她怎么样。

可惜虽早早躺下,白雪亭这一觉却睡得不安稳。

她惊梦连连,一会儿在断臂残肢里刨一副遗骨,一会儿又见眼前火光连天,头顶倏地被大片阴影蒙住,周身滚烫,原是一截梁木“哐当”砸下来,灼灼大火烧断她长发。

明知是梦,却挣脱不得。

白雪亭疯狂地想呼救,然而一张开嘴,却发不出丁点儿声音。

像是四肢都被麻绳绑缚在床榻上,她竭尽全力,连根手指都动不了。

不知过了多久了,她猛地睁开眼睛,才发觉已是浑身冷汗。

晴与端了盆水走进来,絮絮道:“娘子魇住了?我方才叫您好几声,您都醒不过来。”

白雪亭揉压眉心,暗道:多半是冤家见多了。

她本就是旧梦缠身之人,焉能常见旧识呢?

喝口隔夜茶压了压惊,白雪亭问晴与:“昨夜怎么说?东南角睡得着吗?”

晴与打个哈欠:“哭到后半夜,等主君回来又闹了一场。主君今早上值,气得脸都黑了,说三月之内定要把元娘子嫁出去。夫人和元娘子虽伤心,看着却像认命了,惟二娘子还心气儿不平,早上争着跟主君吵了好久。”

她一屁股坐到白雪亭边上,托腮感慨:

“论说主君和梁国公是亲兄弟,怎的人品学识都差了这么多?”

……白雪亭也很想知道。

章和九年,内乱骤然爆发。那年白雪亭才四岁,爹娘将她托付中州江氏,而后双双奔赴前线。

白适安文人之身,执剑守国门,更孤身闯入已经沦陷的长安禁宫中,冒死带人质舒王出逃。

人人都说,她阿爹阿娘顶天立地,实乃英杰一双。

但白雪亭只记得,阿爹是个性子很慢的人。

他教她认字、念书,往往是白雪亭已将篇目倒背如流,白适安还在一个字一个字给她解释深意,美其名曰“修炼文意”。

除去诗书古籍,白适安最大的爱好是做手工,为一笔雕刻画一万张草图都不嫌多。

白雪亭四岁生辰,白适安花了整整七个月工夫,以一块通透温润的白玉,雕了一张长安坊市图赠她。

草稿堆了半个山头,当成柴火烧都烧了半个月。

他说:吾儿阿翩此生未能得见长安美景,是爷娘对不住你,只能以此图弥补一二。

白雪亭嘟嘟囔囔:长安有那么好?能有在山里生火烤红薯好玩吗?

白适安抱她在膝头,为她梳起凌乱的头发,温声道:“长安好不好,要阿翩自己看了才知道。阿爹阿娘拖累你,今生我们若还活着,你怕是不能亲见长安了。”

白雪亭听得迷迷糊糊,她至今都未懂白适安话中深意。

她见了长安,也没那么好。

在哪里都是暂时落脚而已。

爹娘离开中州那日,白适安对她说:世上有比爷娘性命更重要的事,等着我们去做。

白雪亭太小了,还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,嘴巴能挂油壶,气鼓鼓道:“比阿翩还重要吗?”

白适安没有回答。

白雪亭也等不到他们的回答。

国朝神器与小女阿翩,究竟哪个更重要?

阿翩自己都不知道。

白雪亭摇摇脑袋,也不知这两天怎么了,忆往昔忆个没完。

她嘱咐晴与:“倘若郭家来下聘书,你就去秘书省琅嬛阁找我,识得路吗?”

晴与摇摇头。

白雪亭忖了片刻,心道:罢了,夜长梦多,她今天就把郭十六揍了拉倒。

可惜事与愿违。

郭十六这厮,不能指望他按时按点来秘书省干活儿。

白雪亭打听一通,才知这混账根本就是挂职领俸。其实成天流连花丛赌场,瘦得马猴儿一样,还发红疹,多半是混出病来了。

她嘴角一僵,真没想到郭家还能有比郭十二更浑的人。

当真一山更比一山高。

揍人计划暂时搁置,但有一件事却耽搁不得。

她驴了郭询,说要去舒王府送书。

这都回京三天了,她连舒王府门头都没见过,实在是骗人骗得太不走心。

未时末刻,白雪亭从秘书省往舒王府去。

自章和九年王雁荣叛乱之后,圣人死了好几个儿子女儿,剩下的不过四子四女而已,幼子幼女还是三年前废贤妃顾今宵所出。

圣人儿女情长,为求天伦之乐,便不让几个孩子远远儿地出京就藩。

如今郭后所出的长子傅泽居东宫。

德妃子傅澹封了端王,王府就建在延喜门外永昌坊。

舒王傅澜,也就是清岩,母亲乔淑妃早逝。据传当年乔妃触怒圣上,是在慈恩寺诞下的舒王。生育不久之后就病故了。

舒王天性喜静,住得稍远了些,落第于永宁坊。

白雪亭在长安的日子满打满算快三年,常去的地方不多,除去宫禁与白府,也就是当年在李氏族学求学,还有偶尔为散心而来的舒王府邸。

舒王雅好山水,王府里便凭空造了一座小山,引了一眼芙蕖小池。

侍从忘尘指引白雪亭沿青石阶上山,山道两旁遍植垂丝海棠,花萼低垂,繁英成绮,娇艳的淡粉朱红晕开了,如美人妆,似天边霞。

花枝摇曳,簇簇小花结成一串粉莹莹的珍珠,袅袅依在白雪亭身侧。

景致怡人,她不禁眉目含笑,温声道:“这里从前似乎种的是茉莉。”

忘尘点了头:“年前殿下听说娘子要回长安,思及您当年随信寄回的一枝海棠,就命婢子们将茉莉都铲了,换植海棠。”

白雪亭一怔,望向东风中婀娜海棠,不知何时酒晕脸庞,慌慌张张进了殿门。忽地,一道温雅关切的声音扑入耳畔:

“走累了?脸这样红。”

她懵懂抬头,正撞上舒王盈笑的目光。

他生得一派清雅,眉宇间三分病气。月牙白绫袍,雨过天青的纱衣,描了两三支瘦竹。

外头太阳那样大,见了他,却觉得身上一下清凉起来。

白雪亭低了眉目,隐去一线若有似无的忧愁,软着身子拜下:“雪亭见过殿下……”

才蹲了一半就被舒王扶起来,他含着一丝无奈的笑意:“才走了几年,就这样生分起来?”

他总不受她的礼,白雪亭浮上一点点莫名的满足。

二人隔着一张汉白玉书案对坐。

舒王风雅,为她煎一盏敬亭绿雪,竹骨一般的手指划过青瓷茶杯,利落刮去黑沫,余下浮沫如雪似花,萦着清淡芙蕖香。

“见你一回倒是不易。”他温声道,“放鹤楼前,茉莉开落三次,才算等到你回来。”

白雪亭细嗅茶香,心绪逐渐宁静下来,缓缓道:

“当年长安已是伤心地,西京更是,我见了谁都是幽恨妒怨,不如远行。”

舒王听她主动提及往事,更柔和神色,呢喃道:

“雪亭,那如今你放下了吗?”

放鹤楼南侧大开三扇推门,青竹帘子在风中悠悠荡荡。

白雪亭侧过脸,庭院中遍植了湘妃竹。

她摇头:“也许我今生今世,都放不下。”

舒王追问:“是放不下魏公蒙冤,还是放不下行嘉的那一箭?”

白雪亭猝然抬眸,圆眼睛里的野性难驯尽消了,剩下一抹迷茫,与被看穿的狼狈。

昔年西京蓬庐大火,杨谈引弓搭箭,一箭洞穿恩师心口。

一切她都看在眼里。

她与蓬庐一道轰然倒塌,再醒来已是在往长安的马车上,手脚尽缚。

看守的左骁卫说,是杨谈亲自下令绑的她。

白雪亭拿不稳茶盏,索性放下。

“殿下。”她轻声道,“你我好不容易见面,何必总谈这些事?”

起风了,舒王起身关门。

他不再提这些,转而问她:“今日你眉目间似有焦躁之色,遇上什么难题了吗?”

白雪亭微讶:“殿下看得出来?”

“旁人十分愁,我未必看得出一分。”舒王悠悠道,“但你盈一分愁,我却看出十分来。”

短短两句话像一瓢缠人烈酒,兜头向白雪亭浇来。

她恍惚间烫了耳尖,竟接不上话来。

舒王语调醉人,又徐徐道:

“毕竟你父待我有救命之恩。”

白雪亭又是一怔。

原是因为,她是恩人之女。

所以他愁她之愁,所以他待她总是温柔。

白雪亭暗自定了定心,将文霏婚事三言两语,吐苦水般倒给舒王。

他听罢,温和洁净的脸上亦浮了一丝愠怒。

“郭十六郎此人实在荒唐,你堂姊的确不能嫁。”

过片刻,舒王又道:“我似有一解决之法,雪亭,你可信我?”

“我……我自然信。”这实在是意料之外,她当真没想牵扯他进来的,“只是殿下何需为我劳心?”

“小事。”舒王淡笑,“且也未必是我劳心。”

他不知打什么哑谜。白雪亭追问解决之法,他也不提,只说来日她就知道了。

她也只能作罢。转而聊起这三年的见闻。

没说多久,舒王近侍忘尘奉来一碗药,那药汤浓黑一团,闻着就苦,舒王却面不改色,仰头喝了干净。

白雪亭知道,他已与苦药相伴十余年。

当年王雁荣叛乱,劫舒王为质。宗室重臣纷纷逃去金陵,惟他留在长安太极宫受尽折磨。

王雁荣以稀释后的牵机灌入他喉,自此舒王留下终生沉疴。

她一颗心揪了起来,自己竟忘了问他病情。

“教你瞧见我这狼狈模样,实是不好意思。”

舒王以袖抹去嘴角残余药渍,忍不住轻咳两声。

白雪亭急切道:“不……我怎么会觉得殿下狼狈呢?”

“何况我们往后就朝夕长相见了。”

她仰头看他,冰瓷肌肤,莹莹若琉璃的眼睛,脾气那么冷那么倔的人,此刻却似放鹤楼外一枝垂丝海棠,柔婉期待春风眷顾。

傅清岩听见她放软声音,带着不易察觉的娇怯:

“圣人与皇后说,我会做你的王妃。”

而他散了神思,余光瞟见屏风外,正巧赶到的一片赤红袍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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