芮嘉是在腊月二十五那天被爸妈接走的,那天外面刮的风很大,吹得人心乱。
重点班本来比普通班放假就晚,高三更是临近年关才肯放人。
他上车的时候,段宋正考着试,今年的最后一面,俩人终于是没见上。
旁边的车窗紧闭着,车里暖风不知怎么,明明没什么声,但吹着莫名有些恼人。
芮爸在前面开着车,车子正驶在匝道上,准备上高速。
透过后视镜,偶尔能瞥见男人半张侧脸,以前总说着注意用眼的人,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戴上了眼镜。
芮嘉的眼睛随他爸,是标准的狗狗眼,眼睛又圆又大,眼尾微微下耷。
但此时镜片底下的那双眼,眼尾耷得更厉害了些,仔细瞧瞧,甚至能看到些小细纹。
“等会回家吃点什么?”
正漫不经心地盯着,旁边的妈妈忽然摸了摸他的脑袋,声音温柔得有些陌生。
芮嘉随即撤回目光,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,“都行。”
顿了两秒,他才又接上,“妈……”
分别的六年里,芮嘉时不时也会给他们打个电话或视个频,其实也能说得上话,甚至刚开始那段时间,总是说着说着就掉眼泪。
但时间一久,也就习惯了。
除去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渐渐不讲了外,其他问好什么的也照常。
芮嘉不是没想过他们回来的事,甚至有好几次想着翻来覆去睡不着。
他一直以为,见面的那一天甚至第一秒开始,就应该完完全全地被快乐填满。
可直到真正见了面,他才发现,现实跟想象压根儿就不是一回事儿,快乐也并不是说没有,但最多的是惶恐,甚至是……害怕。
但究竟惶恐害怕什么,他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。
从上午见面,到吃饭再到现在车上,芮嘉几乎总是被动的那一方,就像那年夏天突然被送到舅妈家的时候一样,拘谨、不自然。
问什么话,他就硬着头皮答;可每当他想主动说些什么的时候,又偏偏吐不出一句。
他这自来熟、人来疯的毛病,再一次破了功,而且还是在亲生父母面前。
“要不包饺子?”走神间,前面开车的芮嘉爸忽然开了口,芮嘉看到他笑着从后视镜里望了自己一眼。
他愣了愣神,几秒后局促地点了点头,“可以啊。”
在南方,在栾城,他好像确实还没怎么吃过。
可最后,这饺子到底还是没吃成。
刚到家,芮爸芮妈就被教授约了出去,说是聚个餐。
夫妻俩其实并不是很愿意,认认真真跟芮嘉道了好几声歉,甚至提议想让他跟他们一块儿去,但被芮嘉以累为由拒绝了。
最后,还是芮嘉催着他们去,俩人这才出了门。
北方的冬天实在冷得难受,前几天估计是落了大雪,进小区回家的路上,能看到路旁绿化带里发黑的雪渣,晚上路灯映照下,倒是稍稍白了些。
芮嘉独自坐在卧室的飘窗旁,倚着墙,像第一天被送到栾城的那个中午一样,默默注视着楼下模糊交叠的两个身影。
思绪不知道飞到了哪里,人都不见了好一会儿,他才倏地反应过来,起身摔到了床上。
盯了许久的天花板,他又漫无目的地在房间里来回扫了几眼,最后,视线落在落在衣柜旁的玻璃橱柜,一动不动。
里面摆的全是些小孩儿的玩具,玩具枪、玩具车,样子模型都大差不差。
唯一算得上特别,也能一眼就注意到的是第二排最右边的一把小桃木剑,剑柄挂着的红色小流苏末端被勾出来好几条毛,弯弯曲曲的,不怎么美观。
芮嘉依稀记得,那好像是之前某次外省旅游时,他们给他买的。
只是当时觉得非要不可的小玩意儿,这时候仔细瞧瞧,其实……也就那样。
发了不知道多久的呆,估摸着快到时间了,芮嘉才拿着手机给段宋发了个消息。
【嘉:哥,下课了吗?今天晚上忙吗?】
收到消息的时候,段宋已经端着手机,在宿舍坐了好一会儿。
可能是最近考试太多,大家状态都不怎么好,主任破天荒地取消了今天的晚自习。
秦铄铭乐得最欢,晚饭还没吃就先溜出了学校。段宋则在后面,本来想着吃完饭回教室再学会儿,但总觉得今天有些心不在焉的,最后还是回了宿舍。
可真正坐到只有他一个人的宿舍,却又不知道该干些什么,几次打开手机、打开聊天框,最后却总是以潦草的熄屏结束。
芮嘉走了,他没来得及去送。
这个念头,整个下午总是时不时地冒出来,甚至做数学卷的时候,他走神算错好几道题。
就感觉……总有种说不清的情绪盘旋在心口,莫名堵得慌。
直到,弹窗终于出来的那一刻,他似乎终于弄清楚了这种不明感觉的来源。
原来,只是因为一个人。
盯着屏幕茫然的时候,手机还在不停地震动着,对面那人在搞连环轰炸。
【嘉:他们出门吃饭了。】
【嘉:现在家里就我一个人。】
【嘉:好无聊啊。】
【嘉:你们放假时间定了吗?】
【嘉:什么时候?】
良久,他终于收回思绪,开始打字。
【宋:嗯,刚到宿舍。】
可手机那端的人,却不知怎的,又静了下来。
他觉得口渴,拿着水杯起身去饮水机接了半杯凉水,重新坐下时,屏幕上依然没什么动静。
【输入框:你什么时候回】
没打完,删掉。
【输入框:你还回】
还没打完,他又立马删掉。
问的什么鬼问题,段宋心里吐槽自己一声,便将手机扔到桌上,端起杯子准备喝水,可刚到嘴边,便听到“叮”的一声。
对面终于回了消息。
【嘉:想打电话,可以吗?】
段宋只觉眉心一跳,抓杯子的手跟着抖了抖。
【嘉:?】
【嘉:如果你忙的话,也不用管我的。】
段宋:“……”
【宋:可以。】
消息刚发出去,电话就打了过来。
段宋滚了滚喉咙,将杯子放到桌上,点了接通。
“哥?”接通的一瞬间,对面便出了声,带着试探的意味。
“嗯。”段宋将手机放到耳边,另一只手拿起遥控器开了空调。
宿舍真热,他想。
“刚才本来想喝水的,但是没拿稳,杯子摔地上,碎了。”
不知道是手机原因还是什么,电话那边的人听起来又闷又丧,心情明显不怎么好。
“还有一个玻璃渣溅到拖鞋里,差点扎破脚。”
甚至,段宋感觉他下一秒会委屈地哭出声。
不对,他已经好久都没哭过了。
“现在呢?都弄好了吗?”段宋轻声问他,“其他有受伤吗?”
“没有,”芮嘉说,“刚才应该都扫干净了。”
“你在干嘛啊?”
段宋听到他呼出一口气,语调微微扬了扬,似乎一瞬间便将方才的坏心情甩了出去。
“准备睡觉。”段宋也叹出口气,抬眼望了望空调,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大冬天地在吹冷风。
真够搞笑的。
想着,他又拿起遥控器关掉,走到了阳台。
风还是刮得很大,吹在脸上,跟刀片儿似的,冰得生疼,但好在是清醒了些。
“嗯?怎么有风声,阳台门没关紧吗?”那边的人倒是耳朵尖,刚听到声音,便立马透出些关心。
“没有,”段宋耸耸肩膀,盯着楼下一盏路灯,语声低沉,“来阳台待会儿……”
“那你记得穿上衣服,别感冒了。”
可能是手机离得太近了些,总觉得对方的声音有些黏,甚至有些错觉,像是芮嘉现在就贴在自己耳边说着呓语。
耳廓有些发烫,心口也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挠了挠,痒痒的。
“嗯。”他说。
迎面吹来的风,此时想想,好像也没那么凉。
今天晚上,他好像格外地有耐心……
春节似乎总是一年比一年过得没意思,可大家还总是照着之前的规矩过着。
置办年货,贴对联,走亲访友等等麻烦事,一件不少。
年前,芮嘉爸妈连续好几天晚上奔波在大大小小的饭局里,忙的焦头烂额。
芮嘉再三推辞,还是被带去参加了一场。
到场的是他爸妈的B大同学,有的也是从国外奔回来专门为了过年,有的正在B大任教。
芮嘉旁边坐着的是那位B大女教授的儿子,目前也正在B大上大一,学的跟他妈妈一个专业方向。
算是子承父母业?应该可以这么说。
“这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,小煦以后肯定不简单。”
“那肯定,听说孩子专业成绩一直不错。”不知是谁又接上。
那名女教授,见状也只是淡淡笑着,宠溺地看了眼儿子,“以后还说不定呢,他的路还是得靠自己。”
“张教授,你也太谦虚了。”
“哦,对,嘉嘉对吧,现在上高中了?”
忽然被叫到,芮嘉急忙将喝了一半的饮料放到桌上,冲着说话人笑了笑,“是的,叔叔,在栾城上高一。”
“呦,这么远?”那人立马露出一丝不可置信的表情。
“是啊,”妈妈的手忽然覆上他的脑袋,安抚地揉了揉,“没办法,我和昱辰援非对接还没结束,只能先把他托到栾城他舅妈那。”
说话间,余光里,芮嘉看到旁边的那个男生抬眼看了他一眼。
刚注意到,就听到芮爸接着开口,“是啊,我和诗婉正努力看着,能不能早点结束,好回来多多陪儿子。”
芮嘉微微睁大了眼,视线在爸妈之间扫了几圈,一时有些惊讶。
“当时怎么不找我们?我们也能帮忙照看孩子的。”
“是呀,诗婉、昱辰,你们这还把我们当外人呢?”有人笑着调侃说。
视野里,妈妈只是淡淡笑了笑,给他的杯子又重新添满了饮料。
“哪有啊,只是不想给你们添麻烦。”她笑着说。
其实都只不过是些客套话,这谁都能听出来。
后面不知道又是谁说了什么,这个话题才终于算是成功揭过。
接下来说的,似乎是些专业话题,芮嘉听不大懂,只得百无聊赖地坐在一旁,想起来便夹菜,不想吃了便划几下手机。
段宋正在上晚自习,这会儿发了消息,也没空理他。
简直无聊透顶,芮嘉不满地鼓了鼓腮帮子。
正想着,漫无目的的视线倏地落到旁边,芮嘉看到那个名叫“小煦”的人,不知道什么时候戴上了耳机,正低头看着手机。
像是一个游戏直播。
“你好啊。”
反正闲着也是闲着,想着刚才大人说的话,芮嘉给他打了个招呼。
可这人却像是看直播入了迷,似乎没听到他的声音。
无奈,芮嘉又轻轻戳了戳他的胳膊。
男生穿着件米色修身毛衣,低头的时候,下巴几乎整个没进高高的衣领里,留下一只硬挺的鼻梁和一对漂亮的眼睛。
长得确实不错,但还是比他哥稍微逊色一点,芮嘉心里偷偷想。
感觉到胳膊上的异样,男生很快扭过头看向芮嘉。
“怎么了?”男生淡然按熄手机,又摘下蓝牙耳机,神情疑惑。
见状,芮嘉坐正身子,弯着唇角重新问了声好。
“你好啊,我叫芮嘉。”
“你好,”男生回得很快,冲他淡淡笑了笑,“简淮煦。”
名字真好听。
“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?”芮嘉轻声说。
简淮煦却也很爽快,什么也没考虑便点了头。
“当然可以。”他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