黄栌城内的瘴气伸手不见五指，阳光根本照不透这灰黑的云雾。
洛凕同齐清轩在破败的街道上谨慎前进着，昏镜悬在前方，朝黑雾更深处领去。
二人穿过结界后，原以为会正落入埋伏，然而直到往前走出一段距离，都没有见到除了建筑以外的事物。四下死寂，而在外看上去汹涌澎湃的瘴气，到了他们身边却陡然凝固，随着前行朝两旁散了开来。
“你是半龙？”洛凕视线在齐清轩的断角上停留片刻，重新望向黑雾中。
“也许吧。”齐清轩跟在后方，脚步轻缓得微不可闻，“生下来就这样，我也不知道。”
“那支角断了很久。”洛凕没有再去看齐清轩，只这样问道。
齐清轩沉默片刻，良久才开口：“……陈年旧事。”
见人不打算细说，洛凕便也不再追问，只加快步子，道：“澜儿坚持不了多久，我们得快些。”
*
越是朝城中深入，那瘴气越是要将人压得喘不过气。宛如深陷泥潭一般，就连步伐也被拖得沉重，稍有停顿就好像要被黑雾吞噬。
在昏镜指引下，二人很快找到了一间帝初庙。
比之祟山上所见那座更为破败，半边屋宅向内塌陷下去，残骸上布满灰尘。而那帝初像的龙首断裂，砸落在地上磕碎了半边，仅剩的眼睛空洞望向庙外，台上无首的龙身遍布裂痕。
这鬼城千年间再无人问津，如今却成了魔教藏身的好地方，还就在帝初脚下堂而皇之造起了祭坛，何其讽刺。
洛凕在那神像前驻足半晌，轻叹一声，转身继续朝庙后走去。
但紧接着，他停住了脚步。
“这是——”
只见那神像后方凌乱的石砖地上，一条突兀长阶直通地下。两侧墙上苍白火焰鬼魅般飘忽，将漆黑纹路勾画出形状，再隐入更深处的瘴气中。
“您可算来了。”
而黑雾环绕的庙宇内，一个尤为陌生的声音从深处传来。洛凕和齐清轩顿时拉起警戒，时刻观察着周围的动静。然而浓雾之后那声音飘忽不定，根本无法确定其方位。
“别紧张，我们不妨先谈一谈。”
那个声音说。
“照夜仙君亲临，若是不好好迎接一番，实在有失礼数。”
洛凕心下一惊。
他离开天界上百年，就连宋云轻起初都没能认出他。这东西居然一开始就道出他的身份，其中定有蹊跷。
就在这时，那阶梯深处的雾气渐渐淡去。如同是在欢迎他们一般，尽头是一扇枯骨铸成的大门，正随着轰鸣声向两侧展大敞开来，狭风直穿而上，其后昏暗好似无底深渊。
“请进来吧。”
二人迟疑片刻，随后互相对视一眼，先后踏上长阶。
瘴气在祭坛中更为浓烈，如墨般将视野遮掩，才一踏入便闻其中传出一阵窸窣，伴随细微的嘶嘶声。
“上次是我心急了，还望您莫要介怀。”
那个声音幽幽地说。
“你从何处得知？”洛凕无心与其周旋，只冷声问道。
紧接着它却是笑了，语气轻佻且关切：“您可以去问问您亲爱的澜儿。我猜他同您一路走来，应该还没能来得及告诉您，他为何要不顾众仙之意，擅自离开天界。”
“擅自？”洛凕重复了一句。
他理所当然地认为是蔽日教的动作惊动了众仙，因此才特许宋云轻前来查探。然而此话之意……
“或者，您不如自己回忆一下？”
这次的声音离得极近，甚至能在耳边感觉到冰凉的呼吸。
洛凕猛然回身，唤出两道剑刃同时斩去，然而那里却已空无一物，刚才的气息也消失不见。而不过片刻间，已有什么东西从雾中绕到他身旁，他未能来得及应对便被紧紧缠住，禁锢在原地。
“……！”
那力道扼得洛凕闷哼一声，心道不好。
蛇鳞青蓝且冰冷，缠绕之下几乎要把人碾碎。一只冰凉的手从洛凕身后绕上，指腹和尖锐的银色手甲贴上他脸侧，刻意地缓慢摩挲着。
洛凕这才惊觉，齐清轩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。这祭坛中只有他身后这条蛇妖的气息，除此之外不见第三人。
竟是幻术。
齐清轩早就同他走散，随他来到此处的人是这蛇妖所伪装。此前在酒庄就已经见识过一回，这次却还是中了招，是他大意了。
“您一定好奇，为何我知道您会来这。”
声音近在咫尺，从耳边传来，勾人心魄。蛇信划过洛凕耳畔，冰冷的气息洒在颈侧，紧勒的蛇身将窒息感压向胸膛，却又收着力道，好能让他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楚。
“为何恰好在黄栌城，为何恰好是萃灵鼎，蔽日教选了鬼师殜阳作为伪装，真的是巧合吗？”
洛凕快要喘不过气，只能勉强问出一句：“你到底想说什么……”
“只是提醒而已。您仔细想想，还有谁能对您如此了解。”它笑了一声，继续道，“知道您是舜泽，知道您已经离开了整整一百一十八年，为您过去所经的一切而痛心。”
这样下去……洛凕眼前有些发黑了。
他此时已彻底明白过来。尹家酒庄，萃灵鼎，包括昏镜，途中所遇一切皆是诱饵，目的在于引他过来，独自深入黄栌城。而会知晓这些与他关联的人，无非便是天界上仙。
可为什么？
那蛇妖仿佛看出他心中所想，突然煞有介事地叹息一声，蛇鳞缓缓松开，游向黑雾中。洛凕顿时脱力跌在地上，咳嗽数声终于得以喘息。
“您似乎忘了许多重要之事。”蛇妖的声音又离得远了，回荡在祭坛中，“但好在，我可以稍微帮您回忆一下。”
洛凕撑着剑勉强起身，左右环顾，却始终看不清周围情况。
“不过在那之前，要是您能帮我一个小忙就更好了。”
——
黄栌城外。
“这都半个时辰了，怎么还没动静！”
李言清抓耳挠腮焦虑万分，朝着城门的方向急得直跺脚。
眼看着时间已经过去一半，然而黄栌城中的瘴气丝毫未减。那道结界却较之一开始黯淡许多，黑雾似随时准备从间隙中窜出，再次向外涌来。
却在这时，宋云轻身形陡然一晃，竟直接向前跪倒下去。他勉强单膝撑地才得以稳住身形，一只手紧紧攥上胸口衣襟，而嘴角已有鲜血溢出，眉头紧皱脸色越发苍白。
“云哥！”李言清赶忙上前，蹲下查看。
「值得吗？」
同时，一个模糊的声音沉静问道。
宋云轻却似没有听见，只垂眸看向手背，那道共生契留下的纹路一片灰暗。半晌，他握起手心，朝李言清道：“过来。”
李言清虽有些疑惑，但还是再往前挪了挪。
「倘若他从中听得什么？」
宋云轻缓缓伸手，随后在李言清的一阵困惑中将人衣领拉下了些。二指并起旋即泛出一道金光，按上李言清颈侧时徐徐流向那道鲜红辟邪咒，覆上一层浅淡金色。
“这是什么？”李言清只觉得脖子痒痒的。
宋云轻收回手，只道：“……去找他。”
李言清闻言一愣，迟疑道：“去找凕哥？但我……”
他进去又能帮上什么忙？
「说不定已经迟了。」
只是宋云轻就这么盯着他，李言清也来不及再多细想。眼下情况紧急，他只得郑重点头，起身匆忙朝城门跑去。
“你放这小子进去找死做什么？”钟余音斜看向宋云轻。
宋云轻神情暗了暗，不予理会。
——
“鄙人蔽日教第二任教主，青瑛。”
黑雾中的声音飘忽，伴着悉索似毒蛇吐信般的响动。
“而我只是想虔诚地祈求您，略微施以微不足道的垂怜和恩泽。”
蛇鸣更甚，话语间满是笑意。
“让万物归寂。”
却在话音刚落，充斥着祭坛的黑雾顷刻散去。而洛凕手中一柄环绕着墨痕的剑将雾瘴尽数吸收，剑身暗银竹纹泛过赤光。他将剑锋指向前方那道天青长影，冷然不屑：“仅是如此？”
满口妖言，不过拖延而已。
只见粗长蛇身盘绕在祭坛正中，青鳞紧密排布，流银云纹绕身而映，脊背雪白龙鳍竖立，蛇腹藏青犹如夜空。本是蛇首的部分幻化出一纤长人形，正坐在那一方祭台上，青发无序散落，银边白袍勾勒出妖娆身形，长袖铺盖在蛇身之上。
“您贵为舜泽，对凡界的了解乃是其他上仙都望尘莫及的。如果您愿意，想来一切就能简单许多。”
那双亮银蛇瞳有着黑色的眼白，看向洛凕的视线充满兴趣。蛇信微微抖动，话语随之吐出。细长蛇尾一下一下摆动着，在地上点出轻微声响，仿佛闲来惬意。
“更何况，您既然观便凡尘，那您就不觉得，这世间的遗憾有些太多了吗？”
青瑛说罢缓缓向前伸出手去，掌心朝上，似在邀请。
“您最清楚不过。一路走来，您已经再次看到的不堪，以及还没能去看的——”
洛凕神色霎时一冷，数柄锋刃在他周身汇聚成型，顷刻朝青瑛飞去。却是纷纷擦过盘绕蛇身，接连钉入祭台，只作沉声警告：“……你没资格提这些。”
“是，是。”青瑛笑道，“您所经历的，绝非我一介小妖可以提及。”
他伸手一点近在身旁的剑刃，那剑便化作雾气散了开，融入周围若隐若现的瘴气下。
“您定是忘了，但当您全都想起来，您或许就会理解我们。”
语气十分诚恳，却只叫洛凕神色更沉，手中紧握。
“您不想知道，自己当初为何要叛逃吗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