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没死?”
陈六语调轻缓,声音像迷雾中的琴音,时而隐绰时而清晰,“一个老太监你们也杀不了?爷看你们是根本、没将爷的吩咐放在心上!"
“属下不敢!”
黑衣人齐整整地跪下。
若不是陈六用性命逼迫他们,他们根本不会听陈六的命令。
毕竟陈润之的命令是让他们好生保护陈六。
“不敢?”陈六沉着脸冷哼了一声,他知道这些黑衣武士在想什么,自从他迷晕了庾三娘,错过换血时间后,这些人就不如以前听话了。
更让人气愤的是,十个顶尖的黑衣武士去截杀一个老太监,都没能将那老太监杀死!
……再拖下去,明日二哥就该知道他派人去截杀老太监的事了。
周遭死一般的静。
陈六揉了揉太阳穴,每次情绪波动太大,他的太阳穴就一突一突地跳,庾三娘在王府时,总会给他揉揉脑袋,那时他浑身放松,总觉得非常惬意。
屋子里的香气十分浓郁,隐隐地还有一丝迷幻般的香甜,陈六深深吸了一口。
庾三啊庾三,爷有点想你了。
陈六把玩着庾三娘涂改过的浑天仪,冷声吩咐道:“今夜子时之前,把这个任务完成,否则,你们都自裁谢罪吧。”
冷酷了下了命令后,陈六起身出了卧室,由着一群侍卫拥着他往王府主院走去。
一群黑衣人沉默地垂着头。
截杀搬旨的太监时,他们发现那太监身边的武士,武功都出奇地高,十人联手扑杀了几次,都没有讨到一丁点便宜。
半晌后,一道幽幽的声音出现在空气中,“食君之禄,为君分忧。”
一黑衣人说完,率先消失在屋子里。
剩下的黑衣武士也一个接一个地消失,留下最后一个黑衣武士,他同样蒙着面,穿着与前面几人一般无二的黑衣,浑身上下只露出一双浅褐色的眸子,和一双苍白消瘦的手。
这眼神怪异的黑衣武士快速地望了眼萦绕着香烟的炉子,身影一闪,消失了。
“二哥,”陈六端着一壶酒坛走进书房,柔唇微弯,“喝一杯吧。”
陈润之正和曹雄说着事,他穿着蟒龙纹的锦袍,玉冠束发,目若点漆,动作间衣袂翻飞,风华绝代。
陈六忽然想起一事,那时他很忌惮庾三娘,那时他真的打算动手除了庾三娘。
他亦知陈润之为他治病的信念十分坚定,所以他才会采用迂回的法子,想娶了庾三娘,再让她死在床笫之间……
呵!
可庾三娘是多么机警,多么狡猾的人啊!她感受他的杀意,便说心悦陈润之,不能嫁给自己!
狡猾如狐的庾三!
陈六眼里盛满了笑意,他笑着走向陈润之,“二哥,我们来喝酒吧。"
喝酒?
陈润之停住话头,望向唇色浅白的陈六,眉头微皱,正要开口斥责他胡闹。
陈六已抱着酒坛走到几案边,他晃着脑袋,一板一眼地教训道:“二哥,庾三临走时,交代了你,让你尽量顺着我……我想玩什么,就玩什么,你要尽量配合……二哥你忘了?!”
陈润之愕然,望着眼睛亮闪闪的陈二,好笑地叹了一声,终是妥协,“也罢也罢!二哥陪你喝一杯!”陈六嘿嘿一笑。
……夏日的天变得快,中午还是艳阳高照,下晌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。
好在这里有个庄子,可以借宿。
巳蛇下车去敲门,走近了才发现,原来这个庄子,也叫君圃。
马车里。
吉祥扫了眼旁侧小几上,动也没动过的点心盘,皱了皱眉,给庾三娘披上斗笠蓑衣。
庾三娘不是任性的人,或许是不饿吧。
马车里很闷,庾三娘心里有些莫名的烦躁,不等吉祥系紧系带,她转身揭开车帘,大步跨出马车。
吉祥愕然,忙伸手扶着她,“姑娘,慢一点。”
大雨将山庄门前淹成一片水泽之地,三人站在雨幕中,不一会儿鞋袜就湿了,冰的湿意涔涔透过足袜钻进身体。
庾三娘打了个寒蝉,心里的焦躁更甚,不知道为什么,睡了个午觉起来,她一直心神不宁,好像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似的。
吉祥走上前,推开敲门的巳蛇,一脚踹开门,“有人吗?!”
巳蛇愣了愣,转脸望见一脸平静的庾三娘,巳蛇心生诧异,平日里庾三娘最是平和不过,今日是怎么了?难道是因为这天气?
巳蛇抬头望望天,黑蒙蒙的,乌云密布,隐有紫电闪烁。
有个打着雨伞的粗壮婆子走了出来,“谁啊?”
“住宿的。”吉祥递上木牌,庾三娘在买下这些山庄时便让所有的管事人都看过这样的木牌,这木牌是山庄主人的象征。
那婆子接着灯光看了看木牌,继而大吃一惊,“主子!”
边说边将人往屋里迎进去,“老婆子有眼不识泰山,主子见谅!”
庾三娘心里堆着事,没空理她,径直往主屋里走。
而王府这时正进行一场惨烈厮杀。
王府灯火通明。
一身将军戎服的郭少旌冷眼望着兵队攻击王府,陈润之将郭世飞打成重伤,现下郭世飞还躺在床上昏迷不醒。
滚了油液的棉布燃烧着,映着郭少旌深邃的脸部轮廓,他斜斜勾起唇角。
……这次的酒十分上劲,陈润之站起来时身子晃了晃,陈润之心下一沉。
派人护送陈六赶去密室。
陈润之一脸冷漠,目光幽愠地望着府外的兵队,这一步,还真是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!
陈六在一帮人的护送下,在廊中快步走着,这时,几个黑衣人忽然窜出来。
正是陈六派去截杀那老太监的几个人!
——
外面的紫雷轰鸣作响,吉祥一下从睡梦中惊醒过来。
夜,太冷了。
吉祥起身,想看看庾三娘有没有盖好被子,撩开帐幔,才发现床铺空空如也,探手一抹,还有余温。
吉祥大吃一惊,从架子上取了斗篷,到处找庾三娘。
穿着薄袄的庾三娘坐在廊阶上,瓢盆大雨打湿了她的衣裳。
吉祥转出拐角看到人,提起的心缓缓放下,她深吸了口气,走过去,一面给庾三娘披上斗篷,一面劝她,“姑娘,您说您这大半夜的跑出来,这么冷的天,若是淋病了该如何是好?"
庾三娘任她施为,只是抬头望天,天阴沉沉的,有种风雨欲来的压迫感。
“人,到底能不能改命?”庾三娘低声喃喃自语。
她梦见了。
梦见陈六从高楼上坠落,衣抉翻飞,他面赛白玉。
他说,庾三娘,我要走了。
大雨模糊了视线,庾三娘怔愣地望着黑沉的天空,感觉有些喘不过气来。
庾三娘很不对劲。
是不是这几日赶路赶得太急,生病了?
吉祥欲伸手去探她额头。
庾三娘偏过头来,恰巧这时四周亮了一下,一道紫电闪过,庾三娘的小脸,惨白惨白的,像被水沁久了的白玉,很美,却没有一丝温度。
“姑娘。”吉祥有些担心,她伸手抓住庾三娘的手。
庾三娘的手也沁凉沁凉的。
吉祥心下暗惊,忙道:“姑娘咱进屋去吧,屋里暖和。”
庾三娘摇了摇头,仍旧坐在廊阶上仰头望天。
……
这时,王府里已成一片火海。
曹雄护着身体不适的陈润之从火海中冲出,遇到堵在王府门口的郭少旌。
郭少旌一身戎服,自得意满地坐在马上,听到声响,转过头来。
“原来是你。”陈润之站直了身体,夜风抚平他锦袍边缘的皱褶。
陈润之温文一笑,“真是难得。”
大周朝的又一位能文能武的将才。
对于陈润之的赞美,郭少旌并无得意,因为他没在对方的人群里找到病秧子陈六。
郭少旌不由有些气闷。
陈六跑了!
到这时,郭少旌不得不承认,陈润之的确计高一筹。
比起临时拉过来的、蹩手蹩脚的北方军,陈润之王府的兵队就十分正规,哪怕被他堵住生路,也丝毫不见慌乱。
“陈润之!”郭少旌手心翻转,长枪在他手中滴溜滴溜地转了起来,“本世子今日来替父报仇!你敢接吗?”
陈润之似笑了一下,他挥挥手聚气于力,锦袍博带飞扬,数不尽的风流,“本王,接!”
……王府密室里。
陈六坐在凳子上,眉头紧皱,胸口'砰砰'跳动……症状有些像以前发病时一样。
伸手抚上心胸,陈六努力回想着庾三娘交代的话,深深吸气,缓缓吐出,反复做了几次,暴跳的心才慢慢平静下来。
站在人群身后的黑衣武士中,其中一人见陈六慢慢恢复沉静,他眼光闪烁,想了想,便从怀中掏出添了罂粟粉的伤药,对着被划了一刀的手臂洒去。
药粉散开,丝丝香甜的味道散发在空气中。
刚平复下来的陈六又开始心绪不宁,担忧,不安,急躁,恐惧……重重情绪纷至沓来,陈六两眼充红,猛地站起来。
“爷要出去!”
不顾任何人的阻拦,陈六坐着软轿,远远地看见火海中的王府,只觉那火焰的火红的色彩灼痛了双眼,陈六喉咙口一阵腥甜。
良久后,陈六拧笑了一声,他带走了王府三分之二的兵力,一部分明着护着他,一部分暗中保护他,就是因为这样,所以那些贼子才有了可乘之机。
愤怒灼痛了他的心胸。
陈六目光冷厉,若月光下皎洁的冰峰,极冷也极其亮,“爷倒要去会会你,看看你是何方妖魔鬼怪!”
带着重重兵甲,一行人马不停蹄地往王府赶去。
此时的王府,是一片火海,亦是一片修罗场,泥土废墟上鲜血淋漓,盔甲与尸体散乱地摆着。
陈六是什么人物?外边赛谪仙,骨子却是一个再狠厉不过的人。
派人在王府外围四处点火,只留了一个王府主子和个别心腹默认的出口。
“可仔细着些,谁放跑了一个活着的……他就给人抵命,都听清楚了吗。”
王府兵队展开地毯式地搜寻,遇见活着的敌人便补上一刀。
……陈六望着不远处茕茕独立的高阁,犹疑了一瞬,带着人走了过去,越近,那股香甜的气味越浓。
陈六蹙着眉头,下了轿子,一步一步往那高阁走去,王府周围什么时候有这样一座高阁?
脚下踩到粗砺尖锐的石头。
陈六神智陡然清明了一瞬,他捂着隐隐作疼的胸口,正要带着人后退,高阁上却出现一个娇小的身影。
那身影不过十来岁的模样,闲雅淡定透着几分漫不经心。
庾三娘?!
陈六鼻翼快速地翕动着,他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染上两抹不正常的晕红。
浑身的血液都往脑袋上冲,陈六一阵眩晕,他不由自主地往前跨了一步,他想问,庾三娘你为何在此,你上那高阁作甚?一张口,却吐出一口鲜血。
陈六瞳孔微缩。
再抬头,却见那抹身影从高楼上一跃而下。
她如一只骗跹起舞的蝴蝶,飞转,坠落,落地,直到悄无声息……
“庾三!”
脑袋‘嗡’的一声响,陈六心头大恸,他急促地喘息着,脸色白得瘆人,身子亦是摇摇欲坠。
陈六歪歪斜斜地走到‘庾三’的尸体跟前,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,他想看清那人的面容……眼前却出现一个个白亮的光斑,他只觉得那人的面容十分熟悉。
似庾三娘,似华姝,又似蚍蜉……
不对!庾三娘怎么会在这里!
陈六踉跄着后退了两步。
此等诡异的现象出现,陈六又是心智聪慧近妖的人,他马上反应过来中计了,翻身往左边滚了一圈。
然而还是晚了。
刚劲有力的箭网扑过来,混乱中,一记利箭透胸而过,血箭随着飙出,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。
浑身的血液都像找到缺口,从陈六胸口疯狂涌出。
温热的血沫溅在脸上,陈六一阵失神……他终究还是,血液流尽,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