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府的院子很多,面前这个院子与其他的院子也没有什么不同。
白墙黑瓦,铜铃朱门。
一身男装打扮的庾三娘边走边问,“朝廷兵力吃紧,那靖文公带来的那批兵队,从何而来?”
“……应该是从北边的兵队里抽调而来。”面前有台阶,陈润之伸手搀了庾三娘一把,庾三娘低声道谢。
从北边的兵队里抽调而来?
庾三娘脸色有些凝重。
去年北方打仗,边境告急,若不是陈润之异军突起,凭一己之力力挽狂澜,北方边境早就被北夷攻破了……养了接近半年,北方好不容易有了一支像模像样的兵队,却被抽调来对付陈润之。
看来,龙座上的那位,很忌惮陈润之。
庾三娘偏头打量他。
今日的陈润之头上戴着紫玉冠,身穿紫棠色蟒龙纹锦袍,腰束紫玉带,外罩同色大氅……在庾三娘的印象里,他极少穿得这么气派。
“您若是没空,那这场戏不看也罢。”庾三娘停住脚步认真地说道。
论身份,她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县令之女,要颍川王丢下手边的要事来陪,她自认没那么大的面子。
论实力……陈润之肯扔下要事来作陪,多半是看在她救了陈六的份上。
'挟恩求报'这种惹人厌烦的事,能少做一次算一次。
见庾三娘说得认真,陈润之唔了一声,低声回道:“其实,也没什么要紧的。”
庾三娘站在原地,安静地瞅着他,也不说话。
她带了人皮面具,面容都变了,唯有那双乌黑漆亮的眸子没变,还是那样聪慧狡黠,坚定执着。
暖暖的阳光照在身上,陈润之只感觉自己内心深处最坚硬的地方,在她包容的目光下渐渐软成一滩温水。
院门被下人打开,陈润之含着笑,率先跨步走了进去。
庾三娘被他笑得莫名其妙,见他步履从容,也不再多说什么,紧跟着进了院子。
只是一个一进的院子。
过了影壁就是主屋,主屋里空荡荡的,当中只有一个三围罗汉床。
许久后,陈润之撩袍坐在罗汉床的一边,空出一个位置,陈润之垂下眼睫,“沙场儿女,男女同吃同住也是常有的事……你我皆是坦荡之人,不必在意那些虚礼。”
他不会让她一个人下去的……下面的场面很是血腥,他不想吓到她。
庾三娘颔首,她承认,陈润之说的有道理。
前世混迹在乞丐堆里,混迹在兵队里,别说同吃同住了,就是和陌生男子同寝也有过。
她走向罗汉床,刚坐下就被陈润之单手牢牢揽住。
庾三娘诧异,偏头一看,却看到陈润之通红的耳朵,像烧红的炙铁,热气腾腾;又像红玉,分外透亮可爱。
“闭上眼睛。”
陈润之端肃地望着庾三娘。
庾三娘点点头,刚闭上眼就听到‘咔咔'几声响,身子随着身下的罗汉床往下坠落,片刻的功夫,浓稠的血腥味包围了她,还有皮鞭抽打在人肉上的声音。
庾三娘心下一惊,下意识想要睁眼,一双温暖的手盖住她的眼睛,又听见"咔咔"几声响,两人又往下坠了一次。
脚踏在实处,庾三娘眼珠一阵滚动。
酥酥麻麻的感觉顺着手钻进心里。
陈润之就像被蛇咬了一样,略微慌忙放下手,望着闭着眼,安安静静地坐着的庾三娘,陈润之好半晌才冷静下来,声音沙哑道:“好了,睁开眼吧。”
闻言,庾三娘睁开眼。
这是一间昏暗的小屋子,四周都是无孔的铁壁,唯有正前方有一个方形的孔洞,孔洞里传来问话声。
“……尚书令大人和靖文公可有说什么时候上折子呢?”
沉稳的男声。
“......奴婢不知道。”华姝虚弱的声音。
“……奴婢只需摸清王府的兵力情况……其他的……奴婢并不知情。"
“不知情?”
“……奴婢不知情,奴婢真的不知情……我要见王爷!”
暗室里,华姝被绑椅子上嚷着要见陈润之,她还穿着王府一等婢女的宫装,只那宫装早已破烂不堪,血水顺着椅子背、椅子腿往下流。
庾三娘注意到华姝躬着的背脊。
身上绳索越收越紧,华姝的呼吸越发短促。
她似乎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,双手上青筋凸起,华姝紧紧地抓着椅子,声音却在发抖,“你……你们不能这么对我!我与王爷有十年的主仆之情……我不信王爷对我这么绝情!我要见王爷!"
你与主子既有十年的主仆之情,却轻易背叛主子.….…庾三娘抿了抿嘴。
不过几日的功夫,华姝像老了几十岁一般,面容苍老憔悴,形容狼狈不堪,可怜那张国色天香,倾国倾城的脸蛋。
见到满身是伤的华姝,庾三娘突然想起,当初初夏回府后,只是情绪有些失常,身上并无外伤……看来,当初审初夏,陈润之是手下留情的。
初夏戴着一张人皮面具回庾府,回到她身边,她那时便猜想,陈润之是想让初夏神不知鬼不觉地扮成她的模样,方便行事。
让初夏扮成她的模样,这样做,陈润之图什么呢?
“你是如何与朝堂上的大人联系上的?”
隔壁屋里传来低沉的男声,声音木木的,似不带任何感情。
问完话,他便伸手拍了一下椅子背。
华姝浑身就是一颤,唇角却倔强地抿着,“我要见王爷!”
“你是如何与朝堂上的大人联系上的?”
木木的男声重复了一遍,男子重重地敲了一下椅子背。
华姝剧烈地抖了一下,痛苦的蜷缩着,干裂的嘴唇也颤动起来,她道:“……我要见王爷!”
早知如此,何必当初?
庾三娘垂下眼睫,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,华姝背叛王府,置王府于危难之中,弃王府一干人等性命于不顾,这些……都是她应受的!
灯光摇曳中,灰暗的地下室里血腥味越来越浓。
陈润之下意识看向身侧娇小的人儿——哪怕面对这血腥的场面,庾三娘依旧面色淡然,并无恐惧之色。
就像当年受南阳子之命去参军,小小的他历经千幸万苦,在快要窒息而死的前一刻,从皑皑尸山里爬出来,那些人高马大的将军吓得屁滚尿流,他却怡然不惧。
庾三娘小小的影子被他高大的身影所掩盖,陈润之心生触动,呆呆地望着融成一团的影子,挪不开眼。
“你是如何与朝堂上的大人联系上的?”
男子又问了一声。
华姝没有回话,惨白着脸,瞪眼望房顶。
男子没有生气,他只是伸手轻轻一推,那椅子便带着华姝一起仰倒下去,磕在地上,发出金属撞地的声音。
华姝疼得惨叫了一声,惨叫声高亢尖锐且凄厉,不过两息又戛然而止。
华姝虚弱地呕出一口血水。
男子没有给她喘息的机会,伸手拉起椅子,华姝随着椅子而动,这一次,她像是痛入骨髓,手无力地垂在椅子边,表情恹恹,像是虚弱得说不出话来。
庾三发现,椅子上流下来的血变得鲜红了许多。
不再是血水,是血液。
庾三娘还听到锐器刺入血肉的声音,目光在椅背上转了一圈,看到椅背上斜卧着的利器。
这等力度的刑罚,相比前世她见过的那些让人皮开肉绽,或是难以启齿的刑罚,真不算什么。
庾三娘脸色淡淡的。
屋子里的椅子转了两圈,缓缓停下来,一束强光从房顶打下来,直直照在华姝眼上,又悄无声息地消失。
陌生男子取下烛灯,走出暗室,隔壁屋里便是一片漆黑,只剩华姝一人。
约摸一刻钟后,几只老鼠顺着墙根寒寒窣窣地爬过来,在她身旁乱窜。
面对刑罚尚且嘴硬的华姝,顿时惊恐不已,她挣扎着想要逃走,连人带椅倒在地上,那老鼠却从她脸上爬过,啃咬她失血的唇瓣。
华姝瞪大了眼,像只上了岸离了水的鱼,拼命地挣扎起来。
庾三娘挑挑眉,不一会儿又见两条浅绿色的蛇不知从哪儿爬出来,缠绕在华姝腿上。
"我说!我说!"
华姝歇斯底里的惨叫道:“是……是苏二爷……是苏二爷!”
苏怀忠?!
庾三娘微微皱眉,这事怎么又扯到苏怀忠?
“上去吧。”
陈润之醇厚的声音在身侧响起。
庾三娘一愣。
隔壁屋里的华姝浑身一僵,继而她发疯似的叫起来,“王爷!王爷!您来看我了?我是华姝!王爷!”
听到陈润之的声音,华姝面飞桃花。
她倒在地上四处张望,极目搜寻,在没有发现陈润之的身影后,不禁流下失望和悔恨的泪水。
华姝痛哭出声,“……王爷,王爷,为什么?为什么?奴婢对您忠心耿耿,十余年来掏心掏肺,您却不肯多看奴一眼?”
庾三娘颦眉,主家提供月钱和庇护,奴仆出力,两不相欠。
换而言之,陈润之并不欠华姝什么。
庾三娘沉默着站在原地,她想知道苏怀忠在王府被兵队攻击的这件事里,充当了什么角色。
华姝低声喃喃,却无不是呢喃些陈润之无情无义的话,再无任何可用的信息。
庾三娘回头望向端坐在罗汉床一侧的陈润之,华贵锦袍累在地面,他面色清淡,却依旧威仪不减。
本有几个问题想问,却不知为何,对上陈润之毫不变化的表情,庾三娘一时哑声。
听到华姝的话,陈润之依旧沉默不语,这是说,他很信任她?
……
两人出了小院子。
“韭时味在其中搭线,苏怀忠投靠了王氏兄弟。”陈润之声调和缓。
庾三娘哦了一声。
所以,陈润之在醉得神志不清的状态下依旧记得潜入苏府,杀了苏怀忠。
庾三娘默了半晌。
陈润之正悄无声息地的关注着她,她沉默越久,他神经绷得越紧。
“王爷,"庾三娘忽而弯眸浅笑,“三娘想知道一件旧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