指示灯由红转绿。
一场漫长的手术终于结束了。
救护车对在场的其他医护交代了一下之后的处理,转身离开手术室,又走出医疗坞的大门。
“……”
不知为何,深色涂装的机器站在面前。
一动不动,一言不发。
在昏暗的走廊里,几乎只有那双光学镜在散发着幽光,明明是非常突兀到有些吓人的场面,但救护车发现自己完全没有感到惊讶,更像是毫无感觉。
为什么呢?虽然机体上的疲劳会减缓神经反应的速度,但也不至于让他的思维如此迟钝。
正相反,更像是一种“早就知道这个人会过来”的感觉。
在医生略带疑惑的视线中,海格特终于开了口:
“恭喜。”
“什么?”
“手术成功了。”
“……不好说,”救护车朝身后望了一眼,叹了口气,“这种整个火种舱都被打穿的案例,哪怕修好了,后续也有并发风险的可能。”
“他没事的,短期内,那颗火种不会回归到门的另一侧。”
“啊?”
在说什么东西。
不过比起这些,为什么海格特会跑到铁堡的医学中心来?
“你不是去东部工业区找震荡波了吗?”
“嗯,已经找过那个人了。”
怎么搞的,今天的对话有种哪里都不对劲的感觉。想到这,哪怕有些疲惫,救护车还是打起精神观察起面前的海格特。
然后他就注意到了,究竟是什么地方不对。
平常那总是挂着温和笑意的面甲,不知为何变得无悲无喜。
那是一张什么都不在乎的面孔。
哪怕明知继续问下去会有很多麻烦,不过放心不下的医生还是问出了口:“好吧,有话直说,我接下来还有事。”
下一场航行在明天开始,虽然威震天主动说去购置新的蓄电池,但安装还是得救护车来。
“不会浪费太多时间,我只是想问您一个问题。”
“说吧。”
“假设没有任何能源短缺、疾病或外伤,塞伯坦人是‘不死’的吗?”
死。
空无一物,生命的反面。
原来如此,所以才会来问医生。
救护车一副“我还以为你要为什么”的表情,不紧不慢地给出回答:
“不好说,毕竟塞伯坦人不依靠类似碳基生命的DNA遗传迭代来延续种族,如果你的假设成立,那我们存活的时间大概真的会久到难以想象,但也只是假设而已。至少行医这么多年,我见证的死亡一点不少。”
“如果那个假设成立呢?”
“我想应该也不会是真正的永生,连宇宙都会死亡,不是有谁说过吗,世间不存在真正永恒的物质,万物……什么来着。”
“‘万物皆流’。”海格特说。
“我是真不习惯记这些文绉绉的词,所以你为什么突然要问这个?”
“如果有一台装置,为死亡提供了后续,提供了死后的延续,违背了这条定理,”机器注视着他,“那该怎么办?”
“只有想逃避死后虚无的人才会这么想吧,所以你什么时候信教了?”
“……”
“……啧。”
没有开玩笑的意思,海格特是认真的。
“你这假设听上去是那些害怕死后虚无的家伙编出来的,什么死后世界,如果真有这种违背了定理和规则的东西,那我问你一个问题。”
事到如今,救护车的表情也认真起来。
“哪怕是火种兄弟也好,同编码的冷制造者也好——迄今为止,你有见过任何一个自称带着‘前世记忆’的塞伯坦人吗?”
“没有。”
根本没有考虑的必要,这个问题很容易回答。
哪怕是与林格有着相同火种编码的警车,也完全没有林格的记忆或人格,完全是两个人。
“但是,回归到门的另一侧的并不是火种,如果真的有轮回转世,也和记忆无关,而是在这之上的某种本质。”
又来了,神神叨叨的。
救护车莫名有些烦躁,他抱起手臂。
“谁跟你说转世不转世的问题,听好,不管做了多少准备,生前又与多少人建立过联系,死也是很私人的事,死者之外的其他人擅自投射情绪只会显得没礼貌。”
“我没有在投射情绪。”
听见这话,救护车刚要出口的话又噎了回去。
他看着机器那张无悲无喜的脸,忽然觉得非常陌生。
——你是什么人?
以至于这样的话差点就问出口。
“总之,”医生努力移开视线,“那也没什么差别,只要自我的连续性遭到中断,这就是死,你说的那个装置如果真的存在,也不是在空无一物的地方放进了东西,充其量只不过是在终点处点了盏灯而已。”
“它没有干涉到死亡?”
“是的。”
常年和各种重病患打交道的医生心里清楚。
死从不屈从,也不会原谅任何东西,它只是在该出现的时候,平等地造访所有事物。
哪怕是海格特口中的那台装置,肯定也是一样的。
“……太好了。”
不知为何,机器微微抬起头,像是总算松了口气。
“这样一来,就没什么好担心的。”
口中说着放松的话,只是那双光学镜里依旧空无一物,看着什么也没有的走廊墙壁。
最后,他再次看向救护车。
“我要走了,大概以后都不会再见面。”
“说得像永别似的,你到底想干什么?”
“我们是无法做到永别的,”机器平静地说着自相矛盾的词语,“只是对我来说,这个地方已经没有任何价值,没有留下来的理由了。”
“那你……”
救护车话音未落,突然发现眼前的海格特不见了。
走廊里什么也没有。
刚刚发生的一切就像一场梦。
——
————
深夜,街头。
人行道十分空旷,马路上也只有寥寥载具经过,虽然东部工业区已经是塞伯坦最先恢复正常运作的地带,但要想回到往日的繁华,估计还得很长一段时间。
威震天走在这样近乎无人的地方,采购来的大部分东西都用质量置换技术收好,只有少数不能置换的东西拎在手里。
自他上线开始,就几乎没有如此悠闲地在塞伯坦的街头走过。
偶尔能去麦卡丹油坊之类的地方,也只能盼着极少的假期和工友一起过来。
说起工友,不知道界标和撞针最近怎么样了。
正这样想着,威震天忽然看到不远处的小巷里,一个模糊的影子一闪而过。
“……?”
一种隐约的熟悉感驱使着他,朝着前方跑去。
那个身影消失在某个拐角,而当威震天不抱希望地看过去时,却发现那个本应已经跑远的人影就像是在等他一样,恰好又朝着另一个方向跑去。
就这样重复了好几次,像是鬼故事里被灵异迷惑和吸引的主人公,他随着那个人影一路跑到了某栋建筑物的屋顶。
“谁在那!?”
几乎是踏上去的瞬间,一个警惕的声音就响了起来,伴随的还有武器上膛的动静。
威震天下意识放下手里的东西,但还没当他判断出是该举手投降还是掏出武器反击,对面的那人就先一步放下了武器。
“……威震天?”
那个一身红蓝色涂装的大型机站在建筑楼顶的一角,戴着口罩,目光疑惑地看着他。
“你怎么会在这里?”
“奥利安·派克斯?”威震天也认出了对方,然后视线扫视着周围,“我是跟着另一个人上来的,你没看到吗?”
“没有,我过来之后遇到的人就只有你一个。”
如果是其他人,威震天还会犹豫一下,但他不会去怀疑这个粒子城警察的观察力。
毕竟在过去,还有功能主义政府存在的时候,那些既得利益者的群体里,奥利安是少数观察到议会腐败的人。
他在议会上的演讲,威震天也看了很多次。
那就奇怪了。
可能是中途跑到了不同地方,只能这样想了。
“你呢,”威震天问,“你为什么会在这里?”
“我,呃。”
讲起这个,一向坦然的派克斯突然变得有些犹豫,但最后他还是尽可能选择了如实回答。
“我在度假。”
虽然只是每个月只有这几个小时的空闲,但也算假期吧。
“是度假,还是观察东部工业区情况,思考如何让经济恢复?”
奥利安愣了一下,然后光学镜露出恍然的神色:“……我都忘了,界标经常跟你联系。”
威震天忍不住笑了一下:“听上去你本来还想装作自己不是做官的。”
“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,”派克斯重新看向楼下的空旷街道,“毕竟都好几年过去了,这里还是这个样子。”
塞伯坦的整体情况依旧低迷,选择移民到其他地方的人零零散散,但越来越多。
虽然不是领袖,但我没能做好一个治理官该做的事。
“至少比过去好了。”威震天说。
“恐怕民众不这么觉得。”
“派克斯,听着,”曾经的矿工稍稍叹了口气,“我知道你在担忧自己做不好,但‘我是为了谁、为了什么……’这种凡事都归咎于他人的做法,本来就是错的。”
“……”
“相信你自己能做到最好吧,除此之外,对塞伯坦人这个种族来说,你就没有其他责任了。”
奥利安愣了一下,然后表情稍缓。
“不可思议,你总是能知道我想听什么。”
“不敢当。”
“那我说真的,威震天,你要不要加入我们?”
“有些困难,我最近还有一些事需要思考。”
“好的。”
奥利安也不勉强,休息时间快到了,他必须在天亮前赶回铁堡。
“那你以后会加入我们吗?”
“……大概,我想会的,”稍作思考后,灰色涂装的塞伯坦人也看向了工业区的街景,“最终会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