八月二十晚,为了给江不系贺寿,秦淮炊烟特意休市一天。
江不系压根没想起来自己的生辰已到,被蓝田诓到秦淮炊烟时,还以为崔拂雪出了什么事。
急急忙忙一脚刚踏进,忽地屋檐坠下琉璃风铃,月光下,二十五颗琉璃珠,每一颗上都刻着八月二十。
一瞬间,江不系所有的话停滞在喉间。
再看前方桌上放着他十岁时打坏的西洋怀表、十五岁炸膛的火铳管、十七岁时与人争斗磕断的铜尺……
这些东西他早就不记得扔在何处了……
门帘作响,崔拂雪拎着个食盒从里面走出:“小侯爷,可认得这些东西?”
“你……”
崔拂雪轻点桌子:“卫泉一样不落地都替你收着,特意飞鸽传书回京师让人送了来,”她又从袖子里拿出一把乌木银丝扇,“这是我的贺礼,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,小侯爷莫要嫌弃,看看可衬心意。”
江不系接过扇子,木质细腻、黝黑油润,表面无棕眼,触感光滑,哪里不贵重,分明精心挑选。
他喉结滚了滚,指尖拂过怀表——火铳管——这些都是小时候大哥送给他的。
“崔拂雪,你……”江不系还是第一回连名带姓地叫她。
崔拂雪打开食盒:“长寿面,该凉了,赶紧吃。”
江不系吸了吸鼻子,端起碗,一口气吃了个精光。
摩挲着手里的乌木扇,他低笑出声:“礼尚往来,拂雪想做什么,本公子奉陪到底。”
“当真?”崔拂雪抬手撩了撩鬓发,“三山门有个戏班叫华林班,最近正在演《救风尘》。”
江不系展了折扇,轻扇了几下:“择日不如撞日,今儿咱们便去听这出《救风尘》。”
南京城里叫得上名号的的戏班有数十个,其中以华林班和兴化班最为有名。
两家名气不分上下,引了好事者下注比拼哪家更胜一筹,一家于东肆,一家于西肆,同唱《鸣凤记》,南京城里的文人墨客共同对两家戏班的演技进行品评。
戏毕,哪家台下坐的观众多,哪家获胜,是为南京第一戏班。
唱到宰相商量收复河套事的时候,观众纷纷去了西肆,甚至有人看到激动人心处,大呼拿酒来。
最终,这场比试以西肆的华林班取胜而告终。
兴化班的班主心中不服,解散了戏班,不知去向。
崔拂雪将《鸣凤记》的渊源讲与江不系听。
“有意思。”
崔拂雪想了想:“当时兴化班解散后,不少人都投奔了华林班,台柱子单伶被好多戏班抢,可惜最后倒不知去了哪家,至今再没出来唱过了。”
江不系在北京倒是听过《救风尘》,但是昆曲到底还是要在江南听才正宗,虽去了不苏州府,好歹离得不算远。
待卫泉和蓝田想出来给江不系贺寿,两人已不知去向。
蓝田急得直跺脚,卫泉却是心平气和中还有些小雀跃。
蓝天白他一眼:“你主子都不见了你怎么一点也不着急?”
卫泉一脸不解:“有何可急的,你该高兴才是,你想想,我主子和你家小姐可曾有单独相处的时候?他俩独处时不是在办案,就是在办案,没有风月,如何增进感情?何时才能修成正果?”
蓝田懵着:“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
“什么什么意思,这么说吧,我主子倾心你家小姐,麻烦你给他一点表明心意的机会……”卫泉说着偷看了蓝田一眼,“那个,其实我吧,也有……”
蓝田已经听不见卫泉后面还在说什么,讷讷地转身,嘴里念叨着:“小侯爷倾心小姐,不是上回自己乱猜的,原来小侯爷真的倾心小姐……”
她突然爆发一阵大笑,丢下卫泉一个人跑回家了。
卫泉:“……”
我还有话没说完,其实,我也有些钟意你……
……
手里握着新扇子,江不系满心欢喜。
一路走一路看,又买了些点心小吃。
路过一间首饰铺,崔拂雪的目光在展示的发簪上多停留了一会,随即被飘来的香气吸引。
寻着味道找过去,是个只有一个煤炉上支着一口锅的小摊。
小摊周围摆着几张小凳子,地上全是蛋壳。
江不系往锅里看了眼,有些好奇:“这摊子卖的是煮鸡蛋?这有何好卖的。”
崔拂雪突然起了促狭之心:“这可不是自己家里煮的普通鸡蛋,小侯爷要不要尝尝?”
江不系最爱些新鲜玩意,一听不是普通鸡蛋,来了兴趣,不等卖蛋的招呼,自己端了凳子便坐下。
老板笑呵呵问:“公子,姑娘,要全鸡,全蛋还是半鸡半蛋?”
江不系用眼神询问崔拂雪:什么意思?
崔拂雪强忍着笑:“老板,两个全鸡,两半鸡半蛋。”
“好嘞。”
老板拿出个勺子熟练地舀出来放在盘子里:“姑娘来,这两个是全鸡,这两个是半鸡半蛋,盐在这里,自己拿。”
江不系听不懂,愈发糊涂。
崔拂雪塞了颗半鸡半蛋进他手里:“小侯爷,敲大头,千万别一下全剥开,敲个洞,先喝里面的汤汁,仔细烫着,然后再剥开了蘸盐吃。”
江不系还是头一回听说鸡蛋里有汤汁,学着崔拂雪的样子轻敲了一下,剥出个小洞,果然,里面有一汪汤汁,不过蛋的样子看起来和平日里吃的有些不一样。
江不系总觉得崔拂雪笑得不太对劲,浅尝了一口,确实很鲜美,这才打消顾虑,将汤汁吸尽。
崔拂雪慢吞吞地喝下汤汁,一点点剥蛋壳,余光瞄见江不系剥蛋的动作倏地僵在半空,终于忍不住笑出声,戏谑道:“小侯爷没吃过?这可是金陵人特别钟爱的美食——旺鸡蛋。”
江不系只听认说过,但从未见过,只见鸡蛋壳里上半段还勉强能称得上蛋的模样,下半段却是只毛茸茸,尚未孵化完全的小鸡。
他干笑了两声:“拂雪真是会开玩笑。”
“小侯爷不尝尝?真的很好吃,”崔拂雪丢了蛋壳,手里的半鸡半蛋蘸上椒盐,一口吃下,“要不要再试试全鸡?”
江不系这下明白摊主之前问的“全鸡,全蛋和半鸡半蛋”是何意思了。
“这等美食,在下恐是无福享受。”他缓缓放下手中的鸡蛋,擦净手皱着眉闻了闻,一股子腥味中又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香味。
他惊恐地看着崔拂雪将剩下的两个“全鸡”剥开,露出里面真的就是已经长齐了毛的小鸡。
崔拂雪随意地拔了毛,蘸了盐吃下,末了还叹了声“鲜”。
崔拂雪歪着头:“小侯爷真不尝尝?”
江不系指着她:“你方才,毛没拔干净……”
崔拂雪:“无碍,好些人都不拔毛,吃的时候再吐了,没出壳的,不脏。”
江不系“呵呵”两声,僵硬地问:“老板,多少钱?”
老板看的“咯咯”笑:“公子不是金陵人士?也难怪,外乡人都吃不了这个,五文钱一个,一共二十文。”
江不系放下铜板,拽着崔拂雪头也不回地离开小摊。
一想到方才喝了那汤汁,他心里还是止不住地一阵阵犯恶心。
崔拂雪被他拽着手走了一段才慢下速度,突然听他认真地说:“下回,先给我吃全蛋,让我慢慢适应。”
说完,江不系才意识到自己还牵着崔拂雪的手。
他松了手,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开口:“我……”
崔拂雪笑了笑,问:“还去看戏吗?”
江不系抬眼看天,地上的灯火将夜空照应成了青紫色,不远处已经能听到锣鼓声:“应该还能赶上下一场,走。”
紧赶慢赶,赶到时最后一场正要开场,不愧是南京第一戏班,台下座无虚席,只二楼的雅间还有剩。
江不系要了间雅间,又点了几样小吃果子,和崔拂雪上楼。
台上“咿咿呀呀”的唱着,江不系本来看戏就少,不大听得懂唱了些什么,就是看个热闹。
崔拂雪倒是看的认真,时不时跟着喊一声“好”。
江不系没见过她这副兴致勃勃的模样,脸上的笑容不是对着食客时娇媚的样子,也不是对着自己与王知权逢迎的样子,是最自然的,发自内心的高兴。
手中细腻的触感犹在,就这么看着,江不系发现自己有些挪不开眼,心里的感觉做不得假,几个月的相处,两人越来越近的关系,江不系承认自己心动了。
忽地,他觉得余光里,戏台上有什么闪过。
从崔拂雪的脸上移开目光看过去,离得有些远,一时看不出戏台上有何不妥。
戏台两边是吹拉弹唱的乐师,中央只有一位花旦扮相的伶人正“咿咿呀呀”地唱着。
江不系没看出异常,正要移开目光,电光火石之间戏台上伶人的唱声突然戛然而止,脖颈处出现一道极细的血线。
江不系正想着趴在栏杆上,好凑近些看清楚,却见那血线连接的头颅与脖颈慢慢分开,红得刺眼的鲜血越流越多,随即,头颅掉在地上,鲜血喷涌而出。
全场寂静一片。
“啊——”
“啊——”
“啊——”
一道道惊叫声刺破耳膜,楼下受了惊吓的客人中有人回过神来,不管不顾地往外冲,被尖叫声惊醒的人们也跟着往外冲。
别说客人,就连已经办了几起案子的崔拂雪都被眼前一幕惊得动弹不得。
江不系喊了声“我去看看”,下了二楼,逆着往外冲的人群挤向戏台。
江不系艰难地往里挪动,远远看见戏台上的尸身已经倒下,头颅滚落了好远,血水流满了整个戏台,正沿着边缘“滴滴答答”地往下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