皓月当空,池蛙低鸣。
赵澜踏着夜色回了府,于他而言,这是稀疏平常的事。
他如常的在前院沐浴更衣后,让云清把晚膳送过来,准备吃完再回如锡堂。
却被云清告知,王妃正等他一起用膳。
赵澜蓦然一怔。
二人成婚以来,这好像是沈宁第一次等他。
以往都是时辰一到,他直接去后院。偶尔回来晚了,她也只是让厨房留饭,然后由来福或云墨、云清送到前院来。
今日,她竟然在等他。
赵澜二话不说,抬步就朝如锡堂走去,步伐中竟有几分急切。
他的胸口如裹了蜜,绵延不断地涌上一丝又一丝的甜。
他有些迫不及待,迫不及待地想见到沈宁。
这也是他第一次如此迫不及待想见到一个人。
廊灯幽深,星火点点,庭院里有一个纤纤碧影,正缓缓漫步。
赵澜三步并作两步到她面前,不顾院中的侍女,径直将沈宁抱在怀里。
侍女们纷纷低下头,抿唇轻笑,王爷王妃从临州回来后,感情好像更好了呢!
六月的暑气还不算太重,却也没那么舒爽。
沈宁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抱弄的一头雾水,还有些热。
她在春秋二月的紧盯下躺躺趴趴,好不容易按张太医所说休养了一日。
立刻起身活动了一会儿,舒舒服服地沐浴后,简单吃了两口垫垫,然后散步等赵澜回来,好跟他说说谢静辞拜托她的事。
这才没走几步,就被赵澜热乎乎地抱在了怀里。
她挣了挣,见挣脱不开,只好开了口:“王爷?”
赵澜又抱了一会才放开,嘴角噙着笑望着她,眼中透出绵绵情意。
“下次我若晚归,你先吃,别饿着。”
沈宁笑答:“好。”
二人一起进去用膳,期间沈宁直截了当地问:“王爷同谢侯爷可有交情?”
赵澜点了点头:“怎么?”
沈宁将谢静辞拜托的事简单地和赵澜说了一遍。
赵澜神色有些古怪:“你说江煜安和谢侯女儿两心相悦?”
沈宁点了点头。
赵澜:“他不是……对你……”
沈宁明白了赵澜的未尽之言。
这的确不好解释。
既然不好解释,那就不解释。
她眨了眨眼:“王爷,你抢了他一桩婚,是不是也该陪他一桩婚?”
在这件事上,赵澜从未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,她二人若还是两心相悦,他自不会如此。
如今被沈宁堂而皇之地说出来,尤其是在他对她多有亏欠的情况下,竟有了一丝理亏。
他想了想,问:“……你对他,真的没有一点过去的情谊吗?”
赵澜本不想问,自始至终他也从不曾介意过二人的过去,可今日不知出于什么原因,还是问了出来。
鬼使神差地,夏竹的话在沈宁脑海中蹦了出来:“奴婢还是觉得王爷对您有意。”
其实自从避子丸事件后,她也常常觉得赵澜可能真的对自己有意,好多次她都想直接问出口。
可她又有些怕。
她怕他给不出回答,或者给出另一个答案。
就像那日她身穿红色素纱寝裙以美人计套话时,她曾顺口问道:“难不成王爷喜欢的是我这个人?”
他也只是笑笑并未作答。
那时她不会放在心上。
可一旦心里有了哪怕只是一星半点儿的期待,顾忌就多了起来。
她承认,她并不喜欢期待落空的感觉。
可这件事堵在心口不上不下、抓心挠肝着实不好受,她真的想赌一把,如果不是,至少心可以踏踏实实地落地了。
可是这不行。
在这个时代不行,只要没有十足的把握,都不能贸然出手。
她如今不像在现代一般只身一人,她有沈家,有母亲父兄。
何况情爱,是这个世上最虚无的东西,从古至今,甚至未来,都是。
在历史长河中虽然也留下了许多爱情佳话,可佳话之所以成为佳话,不就是因为稀有吗?
但凡这些佳话稀疏平常、随处可见,都不会特意流传下来,被歌颂,被向往。
她深吸了一口气,笑了。
她回道:“我对之前的事情是一点也记不得了,更别说过去的情谊。若说我对煜安兄长有那么一点情谊的话,也是愧疚之情。所以,王爷去帮帮他好不好?这是我们两人一起补给他的一桩婚。”
虽然赵澜依旧不觉得自己对江煜安有何亏欠,但他喜欢听“我们两人一起”这几个字。
他道:“好。”
沈宁得了准确的回答,立刻眉开眼笑起来,转而关心起他的事来。
“王爷今日怎么回来这么晚?”
赵澜:“今日朝会上,父皇让我去户部做事了,这阵子正好赶上盐课核查奏销,比以往忙一些。”
沈宁想到那些官员捶胸顿足、绕梁撞柱的场面,又问道:“袭职已经废除了?”
说到这个,赵澜弯起嘴角,眼中满是笑意,将今日朝会发生的事拣着说了一些,最后道:“还多亏了你。”
沈宁可不敢认领这个功劳。
她拍马屁道:“我肚子里多是上不得台面的主意,最后靠的还是父皇和王爷的智计。”
赵澜:“你不用谦虚,父皇赏你的皇庄就是明说这是你的功劳。”
他说是就是吧!
不过沈宁也有疑惑之处:“他们就这样妥协了?不都说秀才遇上兵,有理说不清吗?他们竟没不管不顾继续哭闹下去?毕竟这可是一份不用做什么,家族就一直能享受到好处的差事。”
赵澜:“而他们之所以这么容易就妥协,是被糕点和茶水吓到了。”
沈宁眼中露出不解。
赵澜:“父皇能当着文武百官的面,将这些甜到齁的糕点茶水赐给他们,还光明正大地直接说出这样做就是要让他们闭嘴,在他们眼里,如果他们还执迷不悟继续阻挠下去,父皇保不准真会要了他们的命。而他们在此事上本就处处理亏,除了死守一个祖制。但凡他们个个有点出息,都还能继续阻挠下去,自然他们若有了出息,也走不到今日这般地步。”
沈宁惊骇。
换做是她的话,绝对想不到糕点和茶水竟是康平帝的威慑,她最多能想到这就是在捉弄他们。
果真,像她这种即便往深处想也想不对地方的人,若在官场上深宫中,还真是如履薄冰啊!
好点的结果是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,要么就是最后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。
她又看向赵澜。
这个人很可能就是未来的帝王,今后这样的事只多不少,倘若有朝一日,父兄身居高位,她更要谨小慎微,再加上以后他的三宫六院……
哎……果真情爱只会加快她找死的速度,断情绝爱才能活的长久。
幸好,她刚刚没有冲动地不管不顾问出口。
赵澜不知她心中所想,接着道:“其实在战乱的时候,没人希望武职世袭。因为袭职之人,满十六岁就必须上战场,和将帅不同,他们要带领士兵冲在最前面,父死子继,兄亡弟及,甚至有的家族里的男丁都死在了战场上。
但在平泰之年,武职世袭就是个香饽饽了,如果正好赶上朝廷不那么重武,他们什么都不做就可以月月有俸禄,他们的田产还不用缴纳田赋,只要家族不那么冗杂,日子能过的十分滋润。”
沈宁第一次从这个角度了解,她能明白废除袭职是减少蛀虫,可她又觉得这些战死之人的后代子孙应该享有一定优待。
赵澜似是看出了她的想法,他道:“优待不一定用这种方式。如果安乐久了,他们没有维持门楣的本事,不仅会败光自身的家底,损了祖上挣来的荣耀,也会让军队整体战力削弱,一旦遇上强敌来犯,不说整个大晟百姓都要活在水深火热之中,就他们这些先祖都是铁骨铮铮之人的子孙后辈,也只能去送死,他们可以没了先祖之志,我们却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去白白没了命。”
抛开所有,他们都是大晟子民。
沈宁一怔。
她从未想过这些。
她以为废除袭职是因为这些人占着茅坑不拉屎,还白白拿着俸禄。
却不知竟还有这一方面的考量。
刚刚的惊骇淡去了不少,她竟在诡谲的皇权中感受到了一丝温情。
她道:“大晟可有为这些人建祠立碑?然后每年以皇家名义祭奠,让他们的子孙后代,以及大晟子民,不忘先人之志,不忘先人之躯。”
不忘来路,方知归途。
这次换赵澜一怔。
良久,他揉了揉她的头,笑着感叹道:“有妻如此,夫复何求!”
沈宁听了他突如其来的话,莫名有些害羞,她转移话题道:“对了,今日听静辞妹妹提起,父皇赏的玉泉皇庄里面风景秀美,还有一处温泉,是赏游的好去处,等空了我能带我母亲父兄去吗?”
虽然这名义上是赏她的皇庄,她也已经同静辞妹妹夸口,说带娘家人同去,但还是问赵澜一声比较好,毕竟皇庄不比普通的庄子。
何况里面若有什么皇家忌讳,还是提前知道的好。
赵澜笑意温和:“想去就去,你是这个皇庄的主人,想带谁去,不想让谁去,都做得了主。”
沈宁喜欢听这样的确定之言,这样的言辞总会让她安心,也会有被信任被护着的感觉。
她笑:“我们一家都沾了王爷的光了。那等过些日子,我带母亲父兄和静辞妹妹去皇庄游玩,不过父亲和大哥只有一日休沐,不能多玩几日。”
她说完后,虽然觉得赵澜不会想和她娘家一起去,但为表对将来帝王的重视,她补问了一句:“王爷可要同去?”
赵澜本来还为她没提及自己,心里有几分失落,听到她这么问,那几分失落瞬时全然不见了。
他点了点头故作思考了一会道:“等你定了日子,我若有空,就陪你一起。”
沈宁也点了点头道了声“好”,并未将他的话当真。